敲门声和发条闹钟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。
斯蒂耶特觉得脑袋里就像是里面被炸开锅了一样疼，但又不得不从柔软舒适的床上爬起，拍掉闹钟，走到最近的一个门前应门。
她觉得很冷，浑身都在抖，然而酸疼的肌肉越抖越疼，沉重的身体几乎要拼尽她的意志才能勉强拖动向前走。
“谁啊……”她捂着额头，轻轻把门拉开条缝，长久没有开过的门枢发出了“吱呀”一声尖叫，再次让她脑袋被扯了一样地疼了一下。
那是乌里·鹦鹉螺，昨天来过的那个伊萨克手下的触手。他的表情有些阴沉，重重的黑眼圈说明他很可能又一个晚上没有睡觉。
“斯蒂耶特，红海葵教头让我来通知你。”他语速很快，似乎在很急的样子，“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事件，很可能是和前天发生的事件相关。”
“哦。”发烧之中的头脑还没法处理乌里所说的话，她随口答了一句，“我明白了，那我去哪找伊萨克？”
“六甲板的阿西乌斯办公室，我先回去了。”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，乌里转身就走了。
六甲板！在全身酸痛之下，她一步都不想离开图书室，甚至都不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看书，更别提连爬两次舷梯或者绕远去走廊中部找楼梯了。
好在她在图书室内就有一个厕所和淋浴设施，出发之前洗个澡也许能缓解一下身体的疲劳。
斯蒂耶特已经记不得她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，一般最多是感冒流鼻涕，从不会发烧到这个地步。她一边除下身上的微微有些汗湿的衣服，一边将它们胡乱扔在地上，走进了位于床边的浴室。
她的浴室不大，但是里面有她需要的一切——马桶和淋浴。甚至那个淋浴间前落地的全身镜她都不需要，毕竟形象只是一张皮而已，里面装着的东西更重要。
不过今天，因为身体格外的疲惫，她也在那面脏兮兮，上面沾满水渍和灰尘的镜子前多停留了一会。
镜子里的映像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疲惫的女人。她很瘦，手脚都细得像笤帚杆，面色惨白，丝毫没有见过阳光的样子。她的皮肤就如同紧绷在身上一般，把肋骨勒得条条分明，贫瘠的**没有多少起伏，甚至比很多强健的男人还要平坦。她突出的骨盆撑起干瘪的臀部，让她在腰身上看起来还算是个女人。
每次看这面镜子，她都会有一种不认同的感觉。她对书和知识高涨的渴求和热情带给她活力，然而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地死去。
她不喜欢观察着自己的皮囊，但这次却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吸引着她凑近看下去。
那是几个小包，长在她开阔平坦的胸腹部上。红色的包高高肿起，就像是在热带雨林之中被蚊虫叮咬形成的那样。不一样的是，它们不疼也不痒，只是摸在上面能感觉到皮肤的下面似乎有小小的一泡脓水。
这也许是发烧的原因。她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这一点。她没看过太多和医学相关的书籍，但她知道这些小水泡一般的东西大概是属于什么病——也许是水痘，也许是疱疹。
她不担心，因为无论是哪种，只要静养一两周就会好。她想要去一次医院，找一些药，让发烧中的自己能过得舒服点。
费尽全力，斯蒂耶特走下了两层阶梯，来到了位于六甲板的阿西乌斯办公室。
门里的气氛非常别扭，除了某个办公桌前的两人外，在场的人都抬头看了她一眼，但也都没说话。
办公桌前的两个人是伊拉和伊萨克。
伊拉的右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，将她整条前臂都包裹起来，而她的左手也是缠着，绷带上有些地方还在渗血。
那女孩坐在椅子里，紧闭着嘴，挑衅似地盯着她的兄长，伊萨克则一言不发地站在她的面前。
斯蒂耶特往前走了几步才明白为什么气氛如此之冷——伊萨克生气了。他双手紧紧握拳，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，这一切说明他在强压着怒火。
斯蒂耶特很少见伊萨克生气。因为这个男人的冰冷，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都从中明白“这个人没有弱点”的道理，这让他成为了一个可怖的拷问者。然而这次，看起来伊萨克的对伊拉发火了。
“无谋的小妹。”他沉默了许久，才用他一如既往甜腻的语气开口，但声音中有掩不住的颤抖，“你可知道，若是早点来找我们，叛徒早就被一网打尽了。”
伊拉没说话，紧紧抿着嘴。
那么看起来，昨晚发生的事件和伊拉相关，因为她拒绝通报阿西乌斯，敌人逃掉了。脑袋里暗暗地又疼了起来。埃德蒙昨晚的担心居然成真了，而且那么快，让他和斯蒂耶特完全反应不及。
“小妹，可不可以不要像一个小孩一样赌气了？”伊萨克将手按在办公桌上，五指不耐烦地交替敲着桌面，“为了抓住那些叛徒，你需要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。”
在斯蒂耶特看，伊萨克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。他仍在忍耐着由心而发的愤怒，那火已经将冰冷的他烧尽。他虽然仍然戴着那副面具，但在内心里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咆哮着，焦虑着。
“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了。如果你们不那么无能，‘六臂’不会死，昨晚的事件也不会发生。”伊拉那双灰色眼睛湿润了，但话语中充满了倔强。
果然就如同埃德蒙所说。伊拉想要胜过她的兄长，她的偏执让她愿意铤而走险。
伊萨克的开始踱步，背着的手紧紧相扣，他几次停下来，像是要对伊拉说什么，但都没有出声。他也许擅长对付敌人和叛徒，但面对作为当事人的妹妹，他丝毫不知要怎么办。
斯蒂耶特看不下去了，昔日的学生正在失去冷静，他已经无法继续询问伊拉了。她走上前去，捏住了金发男人的肩膀：“伊萨克……”
“你知道你的对手有多少人，在哪里吗？”伊萨克不同以往的低沉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，“你会死的，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。”
“在船上，他们不敢对我下手。”伊拉近乎挑衅般地说着，“既然你觉得你能抓住他们，那就在他们杀了我之前动手啊。”
多说无益。斯蒂耶特伸手架开了伊萨克。那男人本是一脸怒火地望过来，但看清是她后便别过脸去说了一句：“对不起。”
“冥顽不化。”他对伊拉丢下这句话，转身走出了会议室。
“给我点时间和空间。”斯蒂耶特转身对剩下的几个阿西乌斯的队员们吩咐，目送他们离开。
伊拉惊讶地盯着她，仿佛见鬼了一般。
“没错，我和埃德蒙早就被放出来了。”斯蒂耶特耸了耸肩。
“不…这个我知道了。”那女孩仍是一副吃惊的样子，“伊萨克他……”
伊拉肯定是为那男人对斯蒂耶特表现的尊敬而吃惊。“他和埃德蒙都是以前我的学生。”
“哦……”若有所思的样子，伊拉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。
“我是来替埃德蒙说话的。”斯蒂耶特开门见山，她不是来审问伊拉的，但既然伊拉卷入了，有些话不得不说。
伊拉有些迷惑。
“他昨天就已经预见到你的反应，并且希望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。”作为一个对方并不特别了解的人，她不打算用自己的话来说服伊拉，“他来过吗？”
那女孩的双眼之中少了一丝猜疑，却没有回答。
“他很担心你，你应该去找他聊聊。”她继续说了下去，“我觉得他是想保护你，毕竟你是落单的一个人，你至少也要让他来帮你。”
见对方还是没有回应，她长出了一口气，换了个话题：“你给自己找了不小的麻烦啊……还疼吗？”
“嗯。烫伤，总是隐隐作痛。”
从绷带的缠法上看，这只是应急处理，应该是发生事件之后立即赶到了这里然后被治疗包扎的。
“你的队友来看你了吗？”
“只有埃德来过……但是他只问了事情经过就走了。”
“哼，心口不一的男人，也枉他那么爱你。”斯蒂耶特皱眉噘嘴，夸张地敲了敲桌子。这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。
“什么……！”本来低垂脑袋的伊拉突然就来了精神，一丝飞红染上了她的脸颊。
“我跟你说，他要是什么时候对你求爱，你可不能答应他。”斯蒂耶特只是隐约觉得埃德蒙对伊拉的欣赏异于常人，但这么说为的只是让伊拉能打起精神。她对埃德的委托负责，该说的都已经说了，选择退却或者是继续前进就是伊拉的选择了，她无法干涉。
“他，他，他对你说了什么？”
她对伊拉笑了笑：“什么都没说。”
那女孩的脸已经涨红，刚刚斯蒂耶特突如其来的话打垮了伊拉的逻辑，让她语无伦次。
门外一个孩子的声音传了进来，呼唤着伊拉。
这个又沙哑又尖细的奇妙声音属于维莱娜，她一定是听说了发生的事情，起床就赶来的。
“进来吧。”斯蒂耶特好不容易才掩饰了身体的疲劳，来到门前。
“斯蒂耶特……伊拉在吗？”
“就在那里呢。”她给那孩子让开了道路，看她几步冲进去抱住了伊拉。
伊萨克撇撇嘴，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。“怎么样，问出什么了吗？”
“没什么，你也不用试了，也许你应该去找埃德蒙打听打听，她也许会对埃德蒙说说。”如此这般也只是猜测，不过斯蒂耶特肯定的是伊拉不会和伊萨克多说哪怕一个字。
她回到了会议室内，带上了门。此时那两个少女已经不再抱在一起，维莱娜叉腰站着，而伊拉坐在椅子上。
“我不知道你到底去做了什么！但是那么危险，受了伤，居然没有让我们来帮忙吗？！”维莱娜教训道。
“可是…这些只是因为我弄破了热水管子烫到了自己！”金发的女孩狡辩着，“我差一点就抓住了一个叛徒！”
“骗子！”维莱娜断言，“你根本不敢看我，你自己都知道眼睛藏不住谎言。”
“我没有撒谎。”伊拉的声音低了很多，她确实在躲避着维莱娜的注视。
“你有，你在害怕。”维莱娜用她套着手套的三指双手捧住了伊拉的脸，让对方不得不望向她，“你不喜欢伊萨克我知道，但是抓叛徒这样的事情是需要帮手的。你如果碰上了自己对付不了的敌人怎么办？”
“不会的，我很厉害的。”伊拉颤抖的声音完全没有说服力。
“你说谎……”维莱娜也犹豫了起来，脸侧面的鳞片渐渐染上了蓝晕，这是类蜥人表达悲伤的方式，“还好你只是受伤，没有……没有，没有被人杀死……”
伊拉沉默了，她转过眼睛来向斯蒂耶特求助，但后者也帮不了她，因为斯蒂耶特完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。
“求求你，告诉我，发生了，什么，让我帮你。”维莱娜缓缓向前挪了一步，跪在地上扑进伊拉怀里，断续的呼吸打断了她的语句，仿佛人类的抽泣。
金发少女沉默了好久，才缓缓开始复述她昨晚的经历。斯蒂耶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，因为始终伊拉都不敢直视维莱娜的眼睛。
“以后不要独自一个人冒险。”类蜥人少女要求道，“答应我，让我和你一起。”
“但是这些事都很危险……”
“我不怕，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。”维莱娜目光如炬，“如果我们两个不够，就叫上埃德，居恩和达芒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答应我。”
“好。”伊拉点了点头，再次把维莱娜抱在怀里，一滴眼泪静悄悄地滑下她的面庞。
斯蒂耶特很高兴看到伊拉放弃了独自冒险的想法，但她还在思考着那些隐藏着的敌人的动向。
为什么不惜杀人灭迹、行踪暴露也要进入第二换气维护室？听起来，似乎在电报室发生的事件是掩护换气控制室中针对图兰·“六臂”的行动。将阿西乌斯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离他们更近的三甲板，转而在十六甲板侵入了换气维护室。
听伊拉后续的描述，叛徒们打开了一条通风管道，不知道做了什么。本来阿西乌斯认为是什么剧毒的气体或者毒药，但结论遭到了否定，因为这样肯定会波及到当时投毒的人和伊拉。结果，没有人知道叛徒为什么这么做，也没有看到任何立竿见影的后果。
太奇怪了，这里一定还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可能性。但是现在的线索并不多，能追查下去的只有那个长相模糊的青年，和一个不擅长弯刀的女人。在几百个卡拉马里小队的队员中寻找这样的叛徒实在困难。想着想着，斯蒂耶特很快就累了，她又感到脑子沉了下去，头痛欲裂。
敌人的阴谋肯定还没有结束。
“伊拉。”斯蒂耶特想到了一件自己必须做的事情。
“嗯，怎么了？”反复对维莱娜保证自己不再独自追查的伊拉转过头来。
“你也被两个叛徒看到了脸，你可能会成为叛徒们的目标。”
已经卷入到其中的伊拉能不能全身而退，这要看她够不够谨慎了，斯蒂耶特必须得提醒她：对方有可能因为她看到和接触的事而想要灭她的口。
“好。”伊拉认真地点了点头，“我不怕。”
“小心就好。”斯蒂耶特看她们两个话也说得差不多了，把门打开放阿西乌斯的人回到会议室内。
队员们鱼贯而入，重新开始他们的文书和调查工作。她在等伊萨克，希望对方能够派人多观察一下伊拉，因为她可能会陷入危险。
然而伊萨克没有立即回来，走廊中传来的是轻轻的咳嗽声。
她挪步到门前，看到了那金发青年靠在墙上，一脸的疲惫。
“别笑我，我只是有点累。”那苍白的面孔和额头上的虚汗可不是单纯累了才会表现出的样子。
伊萨克怎么了？斯蒂耶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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